（本期讨论的精华内容已刊《文艺报》2022年11月18日）

自2022年春季学期开始，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中国语言文学系推出读书会讨论式教学创新课程。为纪念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校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艺社团“秋野社”，本课程取名为“秋野读书会”，并分作经典阅读和新作阅读两大系列。经典阅读系列以课程形式定期两周一次开展，新作系列以课外形式不定期召开。

2022年6月12日晚，秋野读书会“新作系列”第三期顺利开展。本期读书会由唐诗人老师主持，特邀张丽军老师参与点评，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本科生赵婷、朱苑盈、梁恩琪、丁春华、朱霄、陈李涵、李秋平、徐文清、林思仪等同学参加讨论，围绕着作家石一枫的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展开探讨。

唐诗人（主持）：这个学期的新作讨论，前面两部《潮汐图》和《心居》，一部是南中国广州珠江流域的近代故事，一部当代的上海日常生活。讨论完《心居》，我就想，应该有一本北京的小说，也就广、上、北都顾及到了。我们人在广州，就应该从广州出发，以广州为焦点去看世界。选书时刚好看到石一枫新书《漂洋过海来送你》，北京题材，同时又“漂洋过海”，与我们《潮汐图》的下海去到近代的欧洲中心形成呼应，非常合适。《漂洋过海来送你》是全球化时代的“漂洋过海”，这里面的人物要追回漂到海外去的爷爷的骨灰。“追回骨灰”的过程，以及年轻一代人与祖父一代人的祖国意识、落叶归根观念，有传承、更有新变。我们阅读《漂洋过海来送你》，可以与老舍、王朔等京派作家形成历史性对比，也可与我们前面讨论的广州、上海等城市的文学作品对比，话题可以有很多。这次特邀了张丽军老师来点评、指导，非常感谢！

徐文清：《飘洋过海来送你》是一部颇具推理趣味儿的、关于成长的、京味儿浓烈的、带有说书意味儿和喜剧色彩，立意深远的小说。紧张的剧情、严密的逻辑下，不失穿插在故事里的小幽默，大温情。抒情与说理相宜，严肃与幽默适配。读来时而捧腹，时而泪目，时而心跳加速。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在新的历史与国际视野下，少年们该怎样面对生活的新谜团；这是一个关于送别的故事，为让爷爷魂归故里，虽万里，少年无惧矣。抗美援朝、国企改制、中美贸易书写时代篇章；鼓楼、养鸟、“巴图鲁”标记文化符号；北京话与流行语相得益彰。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更是一个走向世界的中国故事。
丁春华：《漂洋过海来送你》选择最有张力的生死主题，“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但这本书恰好写得举重若轻。在使小说举重若轻的众多因素中，起到主要作用的，并不是小说戏谑的京味语言，而是小说的情节安排。《四世同堂》同样是京派小说家老舍先生的，北京方言写作的作品，同样戏谑的语言在老舍先生的笔下反而表现出故作轻松的悲凉之感。使《漂洋过海来送你》举重若轻的，恰恰是其完满的，没有遗憾的情节安排。死亡在小说中是没有苦痛的，骨灰的交换是辛苦但完美的，无一不体现了中国人追求圆满的价值观。这样举重若轻的情节安排，才会在读者的心中留下深深浅浅，但不悲痛的痕迹。

梁恩琪：阅读石一枫的《漂洋过海来送你》，笔者最直观的感受是体会到作者在面对新旧冲突时做出的回归传统的选择。在小说里，有多处体现新旧势力共存与碰撞的描写。如小说中的酱油厂与科技园；殡仪馆有国产旧炉和科技含量高的德国进口化炉；美国国内不同地区的新旧区别；老北京与新美国这种地域文化底色的差异等等，都是作者在作品里塑造的一种新旧对垒。细读文本后，可以感受到作者在这些或明或暗的关于新旧两股势力的对立背后所体现的对传统倾斜的趋向，或者说是想从传统中寻找关于生与死、对与错等的答案。文中如老北京贯口的叙事风格、鸟这一意象的选择与其体现出的关于语言的转移或传承、“无巧不成书”的情节设计、丧葬文化的体现以及方言的使用，都是作者有意识的向传统靠拢与回归的体现。

朱苑盈：在表面跳脱、离奇的情节语言背后，《漂洋过海来送你》一书所展现的历史与现实是很广阔的。作品在发挥传统京味文学特质外，对北京胡同文化和北京市井人物在历史时空中的冲突与关联，以及全球化背景下它们与世界的紧密联系进行了微观撷取和宏观描摹相结合的图景式呈现。迎新中带有包容和反思，怀旧中带有尊重和开放，京味的地域向书写中有全球性的眼光延展，从而成功勾勒出中国人崭新的世界形象、全球眼界以及宏阔的时代气象。在这一过程之中，每位历史主体的地理定位都在飘洋过海后被重新锚准和确认，民族国家的文化传统、精神特质的现实性意义也被重新发掘和凝练。对此，我们既有沧海桑田的失落，也会有赋予传统以时尚的从容自信，这也许就是小说的“国潮范”。

作家石一枫

李秋平：初读本书时，颇有一种在看北京版的“福尔摩斯”探案之感。除却那豆以外，书中许多的小人物也很有韵味，像是老头儿说起当年爷爷送黄豆儿的恩情，安检的中年人在共鸣中伸出的援手……虽事小而真挚，在情理之中又动人情怀。而“漂洋过海”本身就预设了一个起点，只有从“家”出发，才能算是漂洋。黄耶鲁到了外国，给自己取名yellow，正是握紧了那一份“炎黄子孙”的船票。所谓“落叶归根”，就像是要提醒我们，无论走了多远，都要记住“回家”。

赵婷：故事开始的那豆与故事结束的那豆已经不再是同一个那豆，原先胡同里游手好闲的顽主在经历了一场身体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寻亲之旅后，延续了祖辈的精神，重新融入了家国同构的共同体。就像结尾阴晴发给那豆的那条微信“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最后，小说以那豆将爷爷养的鸟放生结束，看着鸟儿自由地飞翔，那豆的心绪也发生了转变。“那天地原先也就巴掌大，那豆身在其中，并不感觉比笼中鸟活得更宽敞。然而他现在感到，那天地广袤无穷，漫长无穷，繁杂无穷。在那天地里，他目睹了一个故事讲完，也知道有无数个故事正在上演，而他必将陪着无数的人把故事讲下去”。原先被囚禁的痛苦已烟消云散，那豆在追回爷爷骨灰的过程中，得到了成长，与家国、与世界、与生存的这片土地建立了联系，从此之后，“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他有关”。

林思仪：不断向过去寻求答案，以回应对现实的索问，小说中，那豆总在无数个现实里想起爷爷，未曾熄灭的梦想构成了他突破现实困境的动力。而这种梦想感正是参杂着石一枫特色的一种贫嘴的理想主义。它生长于北京城的小胡同里，浸润着浓烈的京味儿，倔强地与现实的“习以为常”相对峙，带着与生活“称兄道弟”的态度，在玩笑中有认真，在笨拙中有坚韧。爷爷和那豆是胡同群像之一，在命运的偶合之时与世界相联系，过的是小日子也不在大世界面前低头，依然高举着来自胡同与过去的理想主义火炬。小说里有着通向现实的怀旧姿态，正如鼓楼对于那豆而言，既是过去的童年，又是更为广阔的远方。过去与未来就此交织在一起，构成生命之中的叠影，答案依然在风中飘，而那年的孩子终于又再次上了鼓楼。读完整个故事，句号之尽是失落，也是希望，胡同里关于希望的故事还将继续讲下去，我们就此从过去走向未来。

朱霄：这部小说所建构的立体空间感引人注目。其中包含了地理的空间感，记忆串联的空间感，以及人性相交的空间距离。空间场域的链接给时间前后的转圜带来了奇妙回响，让小说呈现出了自洽的气质。无论是何种空间，石一枫都是以琐碎的故事为讲述的主体，但他用了更为崇高的情感和一些细小的感动来弥补人物心灵的缺失状态，让“劳模”精神贯穿在其中，让以阴晴为代表的社会反思也能在其中熠熠生辉，极大地拔高了作品的思想高度，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写作视野里与时俱进、内化反思的特点。

陈李涵：《飘洋过海来送你》的故事起源于一个巧合，三位逝者的错位，勾连起三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与人生。故事的情节架构虽简单，材料却很驳杂，书写的内容包括了琐碎的市井生活到官商勾结的现象。即便如此，整本书的叙事却有一种近乎浑然一体的流畅，从北京胡同的酱油厂员工到抗美援朝的女兵，从衰落的酱油厂到美国典雅的富人区，草蛇灰线之间，看似南辕北辙的个体与元素，却在不断地对抗与和解中被连缀起来，并勾勒出现代背景下具有多种面相的人的生存状态。

张丽军（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教授）：

同学们的阅读感受是多样化的，不仅能够紧扣文本自身，还能从新的历史与国际视野入手，读出京味语言背后的文化出走问题，在家国的背景下，看到人物根植的现实境况，以及从叙事结构出发来谈论个体与空间话题等，这都是很有价值的思考，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探究。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漂洋过海来送你》的细节描写很出色，作者也正是通过细节的真实和内在的逻辑，实现了对长篇的驾驭。小说的主题可以分作“讲理”“讲礼”和“安魂”的三个层次，形成错落有致的意蕴结构，并以原汁原味的老北京方言呈现出来，读者也能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不断获得新的体验。当然，如果从经典文学的高要求来看，这个小说也有着讲故事高于塑造人物的问题，对三代人生命历程的书写不够；同时，情节的精巧虽很精彩，但总有点不满足感，叙事不够从容，我们中国人的审美传统更偏向于留白和想象，而《漂洋过海来送你》可能编织得太密实了，令人回味、想象的空间就被挤压了。

编辑：朱霄

海报：彭如诗